-老城全景-

故城记忆——黄葛古树

作者：沧浪琴主 

2008年，当三峡移民搬迁的最后一爆在故城上空轰然响起，从此，我的故乡——重庆开州，汉丰故城，便被滚滚而来的长江水淹没在烟波浩渺的汉丰湖底。沧海桑田，看朱成碧，仿佛一切过往尽数成烟，却惟有两棵古树，默默地守在故城之畔，见证着人世兴亡，岁月沧桑。

是当年汉丰故城内的两棵黄葛古树。两棵树，年龄相仿、外表相近，树龄皆在五百年以上。一样的浓阴如盖，虬劲刚强。粗壮的树干皮糙肉厚，青筋毕露，至少要五六个壮汉伸长手臂方能将之环抱；碧绿的树冠枝繁叶茂，骨骼坚毅，绿树浓阴覆盖着方圆十余米的故城土地。两棵树一北一南并肩而立，像是故城母亲哺育出的一对孪生兄弟。一棵长在当年县委机关后院，居庙堂之高，平日里倒不多见。记忆里，惟有一次，我去邀约一个家住县委机关大院的同学出去玩，那同学便叫我在古树下等她。夏日的午后，烈日炎炎、热浪蒸腾，可站在古树下，只觉凉风习习、蝉鸣阵阵。炙热的阳光，仿佛被浓密的绿阴搓软了，揉碎了，再洒下来时，已是点点斑驳，和煦如初。古树下零落地坐着些学生模样的年青人，穿着洁白的衬衫，安静地读着书。当时，只觉流年似水，万般静美。

另一棵树长在小城最为繁华的商业街东渠河到小城惟一的影视文化中心新电影院大门口拐角处。那也是东渠河与环城路的交汇处。十字交叉的两条大道，如同两条交叉的巨型扁担。一头挑着小城人民大会堂，一头挑着小城电影院，一头通向小城百货公司，一头又连着小城人民医院，古树的正对面即是小城最为有名的蛋糕世界，四点交汇、热闹非凡。

记得那时，古树下穿梭着各种小贩。有卖水卖烟的，塑料瓶装的桔子水1毛5一瓶；有敲着小铁锤“叮当叮当”卖麦芽糖的，3分5分便可买上一块，满满地含在嘴里，拉扯出甜蜜而悠长的思念；有卖花生、瓜子、爆米花的，五毛钱便可买二两五香味或是奶油味的瓜子，用报纸叠成的小纸桶一装，便捷而稳妥。

若遇夏天，那树下便有卖花儿的老婆婆。反扣的大背篓上一坐，腿上便放着盛满鲜花的小竹箩。茉莉花，花苞初绽，新鲜水灵。或是用竹签串成一串，插在发间，或是用针线穿成一串，挂满颈项。记忆里，那是小城姑娘最美的装扮。栀子花又通常是卖碧绿的花骨朵儿，三枝两枝地扎成一束，拿回家插在瓶中，直至第二天清晨，方才悠然盛放，仿佛少年时可以储存的快乐芳香。还有浓郁芳醇的白兰花，两朵三朵地挂在襟前，举手投足之间，便觉清香四溢，沁人心脾。仿佛焦灼的夏天也瞬间变得冰清玉洁，清凉如水了。

古树，如同一个宽厚而仁慈的长者。静立于小城中，看日月穿行如梭，也看行人往来如织。记得那时，若遇谁家有小婴孩患个头疼脑热之类的，大人们抱着孩子从医院看病或是打针出来，便总要去古树下跪拜一回。一柱香，三个响头，嘴里再叫声干爷，那孩子从此就算是古树的干儿干女。以后风风雨雨的成长路上，便会得古树保佑，自然顺风顺水，长命百岁。而今想来，这浩浩荡荡的五百年时光，这朗朗乾坤的满城百姓，恐怕世世代代俱已是古树的孩子了吧！

一棵树，一座城，时间是静谧的流年。古树，就这样，站在时间的尽头，以不变应万变，以静默安详抵挡岁月风寒。

2004年，9月4日，眼见三峡移民搬迁在即，安静的汉丰故城即将尽数沉入滚滚而来的长江水中，或许老天也为了让小城人民提前演习一次水来、人逃、城沉的节奏，故城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洪水劫难，那亦是我此生亲眼目睹的最大的一次洪灾。一夜之间，汉丰故土，尽数被淹，亭台楼阁，无一幸免。天上，风雨萧萧，地下，水域茫茫。全城百姓无不扶老携幼，弃城而逃。慌乱之中，当我和家人路经古树时，却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一眼那岿然不动的树。只见汹涌而至的洪水，仅一个浪头，便已漫过它的脚踝。它的头顶是一片阴霾，狂风怒吼，大雨倾盆。那些雨柱，利剑般地向它劈来，夺命追魂，见血封喉。昔日宽厚而仁慈的古树，此时竟喷薄出蓬勃的力量，精神抖擞，孔武有力，仿佛一个怒发冲冠，决战沙场，而又独步天下的勇士，与风雨作着最为顽强的搏击。一棵古树，以毕生之力，保护着一城百姓，是那么的果敢坚毅，英勇无敌……!

转眼已是流年偷换，生死茫茫。去年暮春，我专程去探望了故城当日的那两棵黄葛古树。只见它们依旧并肩而立，与灯火璀璨的开州新城隔湖相望。五月的天气，恰遇黄葛树换叶的时节。俯首，两棵古树的脚下，铺满层层金色的叶，仿佛那些匆匆流逝的金色的华年。抬眼，两棵古树已是碧玉妆成，嫩芽初现，落日的余晖中，古树倒映在一湖春水里，碧水潋滟，波光粼粼。突然，我只觉得眼前的汉丰湖竟是那般柔美，湖畔的黄葛古树又是那般青翠。

注: 以上图片来源网络

历尽沧海桑田，回望前世今生。或许，惟有故城古树，仍旧只是当日，那个青葱的少年。

                                 2019年3月11日

                                   于沧浪琴阁